阿扁和阿灯

总是爬墙 别关注。

【林秦】半身(8-26)


法医秦明电视剧延伸

原著/真人无关



前文: 1-7



8

小的时候走在路上,林涛要来牵他的手,每每被他挣脱开。像是小小年纪就摆脱了依靠的姿态。

 

林涛父母五点半下班,两个小朋友四点钟就放学。回到家里,林涛甩掉鞋子跳到沙发上一个一个靠垫底下翻遥控板,找到了兴高采烈地喊秦明,没人应声,回头看才发现人不见了。

 

秦明拎着两个热水瓶去打开水,水房就在小区里,说远不过是走路五分钟的距离,说近却也不近,要穿过一条小路再拐两个弯。两毛钱打一瓶水,老板娘还开麻将馆,一边收钱一边看场子,手里绕着毛线,还能分神跟旁边阿婆闲聊家长里短。看见秦明过来,赶紧要从他手上接过瓶子,不让他朝热水龙头凑过去,嘴里念叨:“哎哟喂这个小囡,怎么自己跑过来,家里大人去哪里了?”

 

边上的阿婆认得秦明,拍拍老板娘。老板娘不问了。

 

来的时候瓶子是空的,轻。回去的时候装满了,秦明一手提一个,提不动,于是先抱一瓶回去。半路上碰到寻出来的林涛。林涛让他在路边等等,自己跑过去抱了另外一瓶,两个人一起回家。

 

林涛妈妈晚上回来看到打好的开水,想想肯定不能是自家儿子做的,于是问秦明,果然是。

 

秦明说:“我和林涛哥哥一起去的。”

 

林涛妈妈问:“怎么想到要去打水?”

 

秦明回答:“昨天我看到阿姨去。”

 

林涛妈妈叹口气:“小孩子抱着开水太危险了,你要是烫伤了,阿姨要心疼的。”

 

后来全家人一起去。

 

 

9

林涛爸爸是刑警。晚饭时段家里的电视一贯锁定新闻台,佐饭节目不是《案件聚焦》就是《庭审纪实》。吃过饭林涛妈妈问:“哪个小朋友愿意去洗碗?”林涛眼睛黏在电视上,哼两声表示自己听到了,屁股挪也不挪一下。秦明不声不响地站起来收拾碗筷。

 

林涛妈妈眉毛竖起来:“让林涛去。”

 

于是林涛去洗。

 

小孩子身高不够,要踩着小凳子才能够到水龙头。林涛一边洗一边讲话,声音和着水声听不真切。秦明站在边上帮他把洗过的碗反扣过来沥水,没注意脸颊就被又湿又凉的手指捏了一把。他抬起头,林涛笑眯眯地望着他,使坏的手还没从他脸上移开。

 

林家小子调戏人的本领几乎与生俱来。小的时候尚分不清男孩和女孩有什么区别,只知道好看就是好看,好看的就是自己的。幼年的秦明脸颊总带着两团褪不去的红晕,皮肤又白又细,漂亮得像个年画娃娃。林涛站在小板凳上,居高临下地看,只觉得秦明好。秦明的鼻子上有一颗小痣,他俯下身一口咬住,盖了个戳。

 

秦明哇哇大哭。

 

小秦明还没有学会隐忍疼痛,也不知道隐藏眼泪,再怎么听话懂事也还是个小孩子,本能战胜了忧虑礼貌客气在内的种种一切,转身就冲出了厨房。

 

林涛妈妈搂住秦明,问怎么了。

 

秦明的眼泪已经止住了,气还没喘匀,讲起话来一抽一顿,委委屈屈地说:“林…涛哥哥咬…我。”林涛爸爸已经把自家小子拎出来准备要教训了,等弄明白来龙去脉,两个家长都哭笑不得。林涛爸爸对秦明说:“不然你也咬他一口。”秦明眨眨眼盯着林涛的鼻子看,最后也没能下去嘴,用自己的鼻尖蹭蹭他的鼻尖,像两头亲昵的小兽。

 

 

10

原本也是再合满没有的,最亲密的兄弟。

 

两个人一起长大,分享同一间房间、同一对书桌、同一个内部笑话。秦明不爱和人说话,还因为这一点颇受小学班主任喜欢,拿到过一颗“遵守纪律”的五角星,就贴在铁皮铅笔盒的内侧。林涛看到了,把笔盒抢到手,星星撕下来,贴在靠自己这边的床沿上。林涛黏着秦明,要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写作业一起看漫画,连洗澡都要一起洗。两个小男孩,脱得光溜溜的在水里扑腾,互相拿小脸盆往对方头上浇水,林涛妈妈在洗手间外喊“不要调皮,水弄到瓷砖上要滑跤的”,转身就听到里面惊天动地的水声。哪家的兄弟又不是这样?

 

街坊邻居都知道林家有两个小崽子,一个安静乖巧,另一个恨不得要皮到天上去。放学路上经过鸡蛋煎饼摊子,林涛一串熟练的“要两个蛋饼都加蛋一甜一辣一个要葱不要香菜另外一个……”还没说完卖蛋饼的爷爷就能接过去:“另外一个葱花香菜多放点,小兔崽子,今天乖不乖?”

 

零花钱不多,每天数着钢镚过日子,一人两块钱吃零食,还要省五毛在学校门口租漫画。林涛把钱统统交给秦明管,书包一边拉链上挂一个圆滚滚的卡通钱包,两个人的全副身家都在里面,秦明走起路来叮咚作响。

 

晚上睡不着觉也要凑在一起讲话,怕被家长发现就钻到一个被子里,被角压得严严实实的,密谋做贼一样。

 

林涛说:“秦明我觉得隔壁班班长喜欢你,就是头发好长眼睛好大那个,她做课间操的时候一直偷偷看你。”

 

秦明一片茫然。

 

林涛说:“可是我觉得大眼睛的女孩子也没有很好看。”

 

问秦明喜欢什么样类型的,秦明认认真真想,摇头说不知道。小男孩儿们感兴趣的还是游戏漫画明天的干脆面要吃什么味道,为什么总拿到关羽的卡片明明自己还差一张陆逊;偷偷摸摸聊女孩子,只知道花裙子和漂亮头绳,班长和学习委员总是被暗恋最多的。

 

把被子拉开一条缝呼吸新鲜空气,头和头有时候撞在一起,累了,讲着话就睡过去。

 

 

11

第一次拥抱还在“抱一下痛痛飞走”的幼稚阶段,藕节似的小短手臂软软地围在颈间,两个小团子跌跌撞撞地滚在一起,也不知道谁安抚了谁。

 

秦明怕噩梦,林涛怕鬼。黑夜是最大的敌人。两张小床拼在一起,秦明半夜从床上爬下来找水喝,明明没什么动静,林涛也会醒。摸摸身边的床铺空了,看到书桌边模模糊糊一个人影,路灯照着窗外的树在墙上投下一大片影子。林涛说那是妖怪的脑袋,一定要挤到秦明的地盘上,一开始抱着秦明的手臂,过一会儿腿也压上来,手再伸一伸,就是圈住整个人了。入梦是亲亲热热的姿态,秦明的梦里雨过天晴,他变成了一只小狐狸,狐狸妈妈说“我在后山种了一大片葡萄”,说完就不见,秦明去后山找,没看到妈妈,全是葡萄,摘一颗吃,又大又甜。一只小狗扑到他身上,又沉重又温暖。小狗说:“这是我的葡萄园。”秦明想说这是妈妈种的。小狗又说:“不过我分给你吃。”

 

年幼的时候,好像再怎么过分的亲昵都不需要理由。仿佛是不那么喜欢肢体接触的少年,有一点洁癖,平日里手也不让牵,可骨子里还是渴望同伴的温度。在让人不安的雨夜里有人拥抱的感觉是那么好,皮肤相触,骨骼撞着骨骼,再尖利的棱角都找到贴合的位置,每一根神经,心跳呼吸都在另一个个体身上找到对应。

 

而天真无邪的年岁实在不够长久,哪年哪月稚拙的互相取暖就变成烧过草原的大火。哪年哪月呢?

 

少年睡相糟糕,整条腿越过中间的分界线,大大咧咧地蹭在身上,暖烫的呼吸落在耳边。白日里疯得很,所以夜里沉沉地好眠。秦明推推林涛,林涛睡得安稳,理也不理,也不知道梦了些什么,脸上依稀是一个傻笑的表情。

 

熨帖的感觉没有味道,要到懂得了苦涩,才知道苦里却带着丝丝的甜味。

 

秦明心里一阵没来由的烦躁,把林涛的腿踢开,翻过身去闭上眼。

 

 

12

许多人觉得秦明脾气不好,要么冷淡地一言不发,开起口来又伶牙俐齿不留情面,仿佛会伤人。后来秦明的属下大宝都说,老秦这样的人,大概会没朋友吧。林涛挤眉弄眼地笑,说:“我啊。”

 

两个人时常拿秦明打趣,活跃气氛,营造轻松的工作环境提高刑警队破案效率促进友谊可持续发展。林涛没说,可他想大宝也知道,秦明其实是很温柔的人。

 

温柔,又有一点执拗。不太会表达内心真实的想法所以显得冷淡,可骨子里是温和好脾气的人,被误解了也不会记仇,心思弯弯绕绕,绕到最后困住的都是他自己。对自己不上心,碰到在意的事情却很较真,固执地不愿意圆融变通,要一板一眼地说服别人。

 

不去招惹他,其实秦明对陌生人最最温和无害;反而是面对亲近的人牙尖嘴利,像一只小动物要伸爪子来挠你,其实是吃定了你不会真的跟他生气。

 

这么多年他真正对秦明发火的,只有一次。

 

他们高一那年的寒假,秦明不知从哪里看到邻省有人有自己父亲当年蒙冤的资料,趁着林父林母上班、林涛出门补习,往家里留了一张条子,谁也没说,买了车票就走。林涛中午回家,没见着秦明只见着一张巴掌大的字条,上面言简意赅地写了目的地,又说自己不是离家出走,要家里不用担心。

 

林涛本来回家是为了换衣服和新交的小女朋友一起出去看电影,这下什么都忘了,抓了钱包就往火车站跑,买了最近一班去邻省省城的车票,赶着最后几秒钟冲上火车。林父林母给两个小子一人买过一个小灵通,林涛发现秦明离开的时候揣上了自己那一个,一路上给秦明打电话,没人接,估计是没带在身边。

 

原本上了火车就是侥幸,往来龙番和邻省省城的火车一天好几班,林涛也没数秦明是不是早就先跑了,但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一节一节车厢找,没想到在餐车找到了秦明。

 

找着人了才想起来给父母打电话。林父听完原委说:“你们两个赶紧回来,这件事情我来查。”他和秦颂当年共事过,是至交,深知秦颂的这桩悬案有了消息未必是好事。

 

林涛放下电话,板着脸训秦明:“你早跟爸讲一声不就没这么多事。”

 

秦明心平气和地答:“这是我家的事,我想自己查。”

 

林涛被一句话哽住,想抓住秦明质问“我们家有哪里对你不够好吗”,到底问不出口。他知道那也并非秦明本意,心里却还是像扎过一根刺,隐隐约约地觉得不舒服,最后只能问秦明:“那你把我当什么人呢?”

 

秦明没能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开口,也是答非所问。

 

他说:“林涛你懂个屁。”

 

这是林涛第一次听到秦明说脏字。他拳头都已经捏起来,却终究没能往秦明心口上砸。他们都站着,他比秦明稍微高一点点,低下头,能看到秦明头顶的发旋。这些年来他有无数次以类似的视角看过秦明,看着那个倔强而隐忍的小小身体里脱胎出清俊少年的轮廓,一点点磨掉锋利的恨意和不安全感,偶尔会对他敞开柔软的内在,抿着嘴笑起来的时候,很可爱。

 

秦明的眼睛有一点向下的弧度,平日里看让人觉得内敛,在这种角度看,又显得乖巧。秦明本来是冷着脸,却因为一双眼睛隐隐显得有些委屈。林涛心软了。

 

“明明。”他说,松开拳头,轻轻搭在秦明的肩膀上。

 

林家妈妈时常这么叫秦明。秦明抬起头看他。

 

林涛说:“明明,我们回家吧。”

 

 

12

他们在下一站下车。别的票都卖完了,于是买了站票回龙番。

 

林涛弄来一碗泡面,最常见的红烧牛肉味,火车上的水不够烫,面泡不软,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林涛把面递给秦明,算是和解。

 

两个人蹲在车厢尾,秦明爱干净,不肯直接坐在地上,晃晃悠悠地吃一会儿,索性把面还给林涛,自己站起来。林涛啜两口汤喝,秦明低头望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后来还是找来两张报纸,铺在地上,并排坐下来。回去是趟慢车,走走停停,好像怎么样也到不了。两个人没有话讲。秦明在发呆。林涛揽他的肩,说:“睡一会儿吧。”

 

秦明没拒绝,依言把头靠过去,额头蹭着林涛脱掉羽绒服后露出的厚毛衣,眼睛闭上了,思绪停不下来。快到站的时候反而是林涛自己睡着了,头一点一点地往下倒。秦明把他的姿势正过来,头扶起来,手挡在他的后脑和车门的铁皮之间。火车哐镗哐镗地响,秦明的心里一片安静了。

 

 

13

高考之前先填志愿。学校要统一做指导,空出两节夜自习,给全体高三学生的家长开会。林父林母都来了,林涛妈妈给了秦明一张大票子,叮嘱两个小孩出去吃点好的,别闷头学习了,等家长会结束四个人一起回去。

 

吃的是极其没有新意的KFC,回到学校,家长会还没有开完。林涛说:“走,去操场。”

 

四百米的红跑道,绿草皮,场地两头各亮着一盏夜灯,引着无数看不清面目的莽撞生灵争先恐后地靠近。学校在偏郊区的位置,周围是一大片田地,光污染少,能看见满天漂亮的星河。

 

他们走了两圈消食,最后在草皮正中央躺下。耳后的土地带着微微的潮气,星光灿烂,落在少年的眼里。秦明闭上眼睛,身边的林涛百无聊赖地抠着草皮,嘴里断断续续哼不成调的歌。操场后的假山跑下来两个人,女孩的笑声传过来,有点刁蛮又有点爱娇,林涛装模作样地感叹:“现在的小孩子啊。”然后坐起身来,冲他们吹口哨。

 

林涛拿着两根草在手里编,抓过头来找秦明说话:“秦明你要报哪个学校?”

 

秦明摇摇头不回答。

 

又问:“那你想好了吗?”

 

秦明点点头。

 

他们两个不是那种彻夜谈天聊人生的知交好友,漫无目的的谈天有,不聊人生。童年过后,在一起时话更少,行动比语言有用,亲密都刻在身体记忆里,手臂抬起一寸就知道对方要靠近还是远离。分享一个房间超过十年,两张书桌背靠背摆在一起,挑灯夜读,解完一道题抬起头来伸个懒腰,灯下眼里满满都是对方的影子。

 

林涛不再追问。

 

过了两天收预填的志愿表,每一排都往前传给第一个,秦明传的时候扫一眼,看到林涛的。前座的姑娘转过头来看他,从他手里把表接过去。放在桌上的冰水瓶身凝着水滴,手上的纸不小心碰到,洇湿了一角。

 

秦明回家打开搜索引擎,搜“同行结合的失败率”,记住那两个数字,删掉浏览记录,关电脑。

 

少年的心仍旧是灼热的。脸上再不动声色,还要抱着不可能的期望和忐忑做尽本就知道是痴傻的事,理智在搭一道安全的城墙,可是年少的爱欲像火,不管不顾地烧,摧枯拉朽气势惊人。

 

他无处可逃,只有葬身火海。

 

 

14

高考之后的暑假林涛去青海玩,回来的时候晒成黑炭。推开房门,秦明躺在床上看书,见他进来,脚勾一勾就把旁边衣橱门打开,穿衣镜对着林涛,林涛没反应过来,就和一口白牙闪瞎人眼的自己面面相觑。

 

通知书寄到那天家里只有秦明一个人,他下楼去拿,两份,快递的外壳一模一样。邮递员赶着送下一家,简单说了句“恭喜”就蹬着自行车跑了。秦明回屋里拆自己的那份,“中国刑事警察学院”八个字是凸起的阳文,下面一行小字,“法医学系”。

 

林涛的通知书一直没拆,等他回来,全家人围着他看他拆那个小小的纸袋。林涛边找剪刀边抱怨:“你们别这样看着我我压力好大。”纸袋子被剪开一条小缝,林涛妈妈手里的相机一闪。

 

散伙饭诡异地定在八月末。毕业季,分手季,林涛和前女友在一个月前分开,再见面,有人起哄说:“你俩喝一杯。”几乎可说是荒唐的,一场考试成为孩童与大人的分水岭,经过了这条分水岭,多年来的许多禁制失了效,再无稽的寻欢都不能再被指责为幼稚。人人都喝酒,秦明坐在角落里,也喝,喝完一开始大家统一倒的那杯,换做开水。

 

也有人来闹秦明,不算是很熟的人,可到了分离的时刻,人与人之间抽象的距离都变作空虚的词汇。秦明已经把酒接过来准备喝了,林涛跌跌撞撞地凑过来,把酒杯抢过去,两三口喝了个干净。

 

旁边人问他:“你抢什么?”

 

林涛不回答,抱着秦明边上的椅子傻笑。前女友指着林涛:“这孩子癔症犯了多年,打都打不好,多半是废了。”秦明远远地敬她酒,她笑笑,仰头喝干净。

 

聚会结束之后各回各家,十点多钟,不算晚,大街上霓虹还亮着。秦明架着林涛走。林涛看着不胖,其实颇有些斤两,秦明弄不动他了,就坐在街边小公园的长椅上休息。公园里是暗的,摆的都是白日里供小孩子和老人锻炼的简单器械,只有长椅边的路灯亮着,冷光打在林涛晒成包公的脸上,看起来竟然有些好笑。

 

林涛醉得彻底,睡没睡着倒是不知道。嘴边冒着新鲜的胡茬,平日里情绪生动的眼睛闭上了,眉头微微蹙着,已经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样貌。

 

秦明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他。过了一会儿俯下身去,眼睛看着他的唇,吻却轻而快地落在了嘴角。

 

 

15

说来可能像是夸张,但却是真的,林涛大学以前的每一任女友,秦明都认识。

 

这无关林涛本身是不是不秀恩爱不舒服星人,要找个理由的话,大概是他和秦明相处的时间太长,分开的时间太少。焦不离孟的说法大体适合他们,就连林涛分手的场面,秦明都有幸见过几次。

 

上了大学以后两个人第一次没有时时黏在一起。明明是同一所学校,却是不同的宿舍楼、不同的教室、不同的课程。秦明上解剖学的时候,林涛也许在练格斗。林涛有时来宿舍找他,大概一个月一两次;他有时路过篮球场,能看到林涛在打球,投篮命中了,笑着和身边的伙伴拍手。

 

大学在北方的一座城市,冬天放假很早。林涛在QQ上找秦明,秦明的考试比林涛晚结束一天,两人还是买了同一天的车票,准备一起回家。秦明拖着箱子,还背着一大包书在学校门口等林涛。虽然是一起买的票,其实已经有快一个月没有见过面。林涛远远看见秦明,就露出和以前没什么大分别的笑来,但又确实是有不同的,大概是期末太忙来不及打理胡子,干脆蓄了一些,看起来愈发像个大人。

 

林涛走过来,很自然地从秦明手里接过书包背到自己身上。林涛身边还走着一个同学,也许是要顺路一起去车站,望见秦明很惊讶,有点不怀好意地调侃林涛:“还以为你要和嫂子一起走。”

 

林涛摸摸鼻子:“前两天分手了。”

 

问话的人赶紧道歉,林涛摆摆手,于是三个人一起搭公车去火车站。

 

那一个年其实过得很好。秦明窝在家里看了几天书,后来就被林涛拖着一起去他爸单位,两个人都不能算是实习生,只是跟在老刑警老法医后面打打下手,就长了许多见识。警局到年三十才放假,一家四口吃着年夜饭看春晚,林涛妈妈还是给两个小的一人包了一份红包。席间喝酒,林涛爸爸说:“是大人了。”于是一人面前摆上一小杯黄酒。秦明喝酒上脸,顶着两团高原红,居然被全家人笑。

 

林涛妈妈说:“明明小时候也是这样的,还有照片呢。”

 

把老照片翻出来,真的太老,有的页边泛着黄,有的两页粘在一起。翻出来一张四个人的合影,在龙番市公安局的门口,秦明被抱在手里,脸颊果然红得很好看。

 

林涛爸爸笑着啜一口酒:“一晃你们都这么大,我们是该老了。”

 

直到寒假结束前两天秦明才算是正式被知会了林涛这次短命的恋情。林涛拿着手机来找他,屏幕上是一张照片。他递过去:“喏,就这,我前女友。”

 

秦明接过手机,点一点,屏幕亮了。是个秀气的小姑娘。

 

他把手机还回去。林涛说:“我知道你也不好奇。”

 

秦明没有否认。他确实没有对八卦旺盛的好奇心,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后来林涛又断断续续谈过几任,有些秦明见过,有些没见过,终于到最后,变成了大宝嘴里“薛定谔的宝宝”。

 

 

16

秦明有时候会想:林涛真是笨得可以。

 

一个人如果喜欢另一个人,怎么可能藏得住。人连咳嗽和贫穷都无法掩饰,当然藏不住爱情。大宝就是个聪明姑娘,每次听林涛提他家宝宝,朝秦明望过来的眼里都是了然。

 

送玫瑰花那次,大宝一看到他俩就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秦明举着花站在那里,有一瞬间手脚冰凉,满心都是被人看破内心隐秘的尴尬。他的无动于衷和不屑一顾,他貌似轻巧的反击都是纸糊的铠甲,“今天是林涛的忌日”,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情爱的坟墓绝然不是婚姻,他举着这束玫瑰,连仪式的捧花,林涛都给他选好。

 

女孩看着他们,交换了几个眼神,然后笑。她讲了个俗套而应景的段子,也让秦明终于能放下手看起来潇洒地离开。这是她不动声色的体贴。

 

秦明有时候也想,林涛真的不知道吗。这么漫长的岁月,无数个瞬间,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就可以揭掉他全部的伪装,而林涛错过了它们全部。他当初又是怎么动了心呢?必定不是因为依赖,虽然怀抱温暖得让人留恋,却并非绝对的无法挣脱。只是如果要回首,关于爱情的,无关爱情的,每一段都与他有关,每一袋零食、每一套漫画、每一本似是而非的小说、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清冷或热闹的节日、每一次大笑、每一声叹息,如果两个人的生命能是缠绕的树根,无关攀附和需索,假如让他不爱他,就是决然地砍去一半的枝叶。

 

 

17

他已经忘记林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专案组的门一推开,七八个大老爷们,一屋子烟味。林涛从人堆里站起来,扶着他的肩膀把他转了半圈:“报告留下,你出去。”

 

刚到解剖室的时候女法医正坐在自己桌前写东西,听见开门的声音回头看到他,眼睛里闪过一点惊讶。却也没多说什么,默默拿了钥匙帮他开了锁,柜门打开,两身浅蓝色的褂子,干干净净没落一点灰。

 

一家五口死于非命,尸检还没做,但已经能判断多半是恶性事件。五具尸体摆在解剖台上,有老有小,看来让人不忍。老规矩是先易后难,从最小的孩子开始,秦明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大宝偷偷瞄他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还在咳嗽,口罩挡着也没用,怕影响手里的工作转过头去咳。大宝欲言又止地开口:“秦科长……”他摆摆手,示意女孩接过自己手里的工具:“我状态不好。你来做。”自己拿起女孩放在一边的纸笔做记录。

 

检完三具已经是后半夜。女孩看他神色疲倦,一定不肯让他再待在解剖室里:“秦科长你先把这三份报告给专案组送去,剩下这俩得耗更久,林队他们肯定等不及。送完也别回来了,去睡一会儿,这有我呢。”

 

他说:“我没事。”

 

女孩笑笑看着他,神色里有一点无奈,又有一点温柔:“平常都是你把我赶出去,你也让我体会一次这种感觉好不好?”

 

他有一秒钟的怔愣,随即点头,乖乖听女孩的话去给林涛他们送报告去,又被林涛赶出来。这下是真没地方去,只好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灯,桌上摆了两支药,一支是咳嗽药水,一支中成药,还有一颗头孢。林涛留的。

 

 

18

接下来两天谁都没能回一趟家。法医照理是不需要过多参与侦察工作的,只是秦明对着这个案子心不定。他不走,大宝也不能走,两个人跟着刑警队一起熬夜,思维导图画了满白板,没有线索,就回去再查一遍尸体,一个一个细节抠,试验做了许多个,终于有一点进展。

 

还留在局里的人统一叫了外卖宵夜,林涛给他们两个送来。敲门进去,大宝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秦明醒着,撑着手指抵着下巴发呆。

 

林涛给他一碗还暖着的汤。街上只有路灯还亮着,屋里灯火通明。林涛拉了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秦明不说话,林涛也无言,夜本是静的,只是林涛进来的时候把本来隔音的门留了一道缝,走廊里纸张摩擦的声音、脚步声和低语都传进来,日常的琐碎填满了整个原本空荡的空间。

 

第二天晚上案子逐渐明朗,第三天一早,嫌疑人被抓捕归案。审一审,供认不讳,是寻仇。多年前这家老人为了十万块钱逼他父亲寻死,多年后他取老人全家性命,双手被铐住了也不见悔意:“他断子绝孙,我没有遗憾了。”他笑得冰冷又满意。

 

大宝唉声叹气:“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还有半天班要上,林涛拿着局长亲自开的条子来让秦明回家休息。大宝举着手凑过来:“我的呢?”

 

林涛轰她:“去去去,没你的事。”装模作样地看排班表:“老秦今天的任务是好好养病,你今天的任务是接待受害者家属,我看看,嘿,得有七八个,不容易啊宝爷。”

 

女孩对他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玩着手机走了。

 

秦明开车回家。工作的时候不觉得,强行绷着的神经一但松了,才察觉出疲累,全身的骨头都在痛。冰箱是空的,他懒得再寻吃食,也不觉得饿,干脆直接爬到床上。

 

入睡的时候是标准的仰面睡姿,两只手好好地搭在胃上方。再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怎么侧过身蜷起来,腿抱在胸前,柔软的被子密密地裹了周身一圈,整张脸都埋在布料里,只有鼻子嘴巴蹭出来一点点透气,是幼年时一度习惯的姿态。天已经黑了,风“乒乒砰砰”从外面敲打着玻璃窗。被窝里温暖舒适,秦明少有地不想从里面出来,闭上眼朦朦胧胧又赖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摸摆在床头柜的手机。按亮一看,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有一条未读信息,来自林涛。

 

 

19

秦明打开门。

 

门边坐着的人是熟悉的。脚边摆着的食物和啤酒也都是老样子。林涛听见声音,利落地站起来,一边拍着衣服上的灰一边开口:“就知道你在睡。”

 

秦明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答:“也没多久前。”

 

把林涛带来的东西弄到餐厅,林涛坐他对面,两个人一起吃。开了一瓶酒,秦明给自己倒了一杯,林涛也没拦他。秦明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到哪儿都不能破,吃完了问林涛:“今晚有球赛?”

 

“没有。”

 

“那你来干嘛?”

 

这人也不回答了,只是带点讨好地笑。这么一看更像网络上流行的某种犬类。秦明懒得理他,收拾了碗筷去写结案报告,写了一会儿抬起头,发现林涛早就坐在了沙发上惯常的位置,没有球赛可看,抱着秦明的笔记本不知在玩些什么。

 

写完报告十一点,不算很晚。林涛已经不在沙发上了,秦明绕着屋子找了一圈,最后发现那人躺在自己的床上,只睡了最边上一点的位置,睡姿怎么看怎么纠结别扭,鼻子里一串一串往外冒小呼噜,是累坏了。怎么能不累呢?自己熬了两整天,他也一样在熬,还有前面不知道多少个煎熬的日日夜夜,一道铁栅栏隔开的尴尬立场,一日一日,都是拆骨见心的拷问。可是再心疼,也还是要叫醒他。林涛被推醒,一开始还有点蒙,他睡得太偏,迷糊间翻了一下居然从床上摔下来。爬起来,不说话,一副委屈的样子看着秦明,这是打定主意要留下来过夜了。

 

秦明家没有客房。给他翻出来一套多余的寝具,这几日龙番下了好几场雨,东西都是潮的。林涛表示不介意,抱着被子枕头占了一半的床。秦明去洗澡,回来的时候发现林涛又睡着了。

 

他们大学毕业回到龙番,两个人都不愿意还跟爸妈住,林父林母拦都拦不住,只能由着他们自己在外租房子。一开始是一栋公寓相邻的两个房间,工作几年之后有了点积蓄,才分别搬去了更大的地方。秦明的房子是林涛陪他一起挑的。好不容易才凑到一个两人都有空的周末,看了一下午,还是回到最初那一间。林涛说:“就这吧,采光好,宽敞明亮,有益老秦的身心健康。”于是决定下来。

 

拿钥匙的时候房东多给了一把。那天是工作日,林涛在局里,他一个人去见房东。多出来的那把钥匙,他揣在兜里,最后还是丢进门口柜子的抽屉。林涛时常来他这儿串门,每次都是敲门,不巧秦明没在家或是没听见,也不是没有麻烦的时候,可林涛从没问他讨过另一把钥匙。就像林涛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睡过沙发以外的地方。

 

朋友之间应该是什么距离?兄弟之间又应该是什么距离?爱人呢?你若拿这几个问题问秦明,科普小能手秦科长会告诉你,他也不知道。

 

 

20

五口灭门惨案告破之后大宝请客吃饭。小姑娘一边心疼工资一边点了许多菜:“为了请你们这顿饭,我这个月得少买一件衣服。”

 

林涛说:“我们的友情哪是几件衣服就能衡量。”

 

小姑娘嘘他:“衣服比你值钱。”

 

“那你们秦科长呢?”

 

秦科长低头认真喝咖啡,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大宝瞥一眼,一下子有了底气:“秦科长比衣服值钱。你最不值钱。”

 

林涛冲她吹胡子瞪眼。

 

上一次这样三个人正经聚在一起吃一顿饭的经历恍若隔世。大宝显得很高兴,随林涛喝酒,无奈酒量太浅,三杯下去开始说胡话,搂着来上菜的老板娘的脖子不放人走:“老板娘,这碗鱼,好!”

 

林涛逗她:“哪里好?”

 

她说:“你看这鱼角膜清亮,一看就是刚杀的,新鲜。”明明鱼都煮熟了,也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这是真的醉胡涂了。林涛拍着桌子说:“论傻我就服宝爷。”连秦明都忍不住侧过头去笑。

 

大宝说:“老秦,你回来了真好。”

 

之前顾忌着不说的东西,借了酒,也都说开了:“局里好多人说是你干的,我不信。我真不信!”女孩子说着俯下身去,头埋进趴在桌上的胳膊里:“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要抓你那天,本来林涛可以不来的,局长都问他了,行不行,林涛你行不行啊,他居然说行。他怎么能说行呢?你说他这是为了什么呀?”

 

秦明没回答。他看坐在对面的林涛,林涛也望着他。

 

“砰”的一声,是大宝终于摔下椅子,彻底醉倒的声音。

 

 

21

秦明被冤枉的时候,大宝问过林涛:“你相信秦明吗?”

 

林涛回答:“不论是法医还是刑警,我们都是根据事实进行推断的。”

 

 

22

秦颂自杀那一年,秦明被接到林家。

 

林家本来就有一个小子,再来一个,对于不算富裕的家庭来说其实是很重的负担。林涛刚刚懂点事的时候,林涛妈妈曾经开玩笑般地问过他:“假如妈妈再给你生个弟弟,好不好?”小林涛惊恐地拼命摇头。林涛妈妈说:“为什么不愿意呀?弟弟还能陪你做游戏。”林涛说:“弟弟要分走我的东西,还要分走妈妈的喜欢,我不要。”

 

然而很奇怪的,见到秦明的第一眼,小林涛就决定喜欢他。

 

敏感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小孩子,一夜之间失去父母,被陌生叔叔抱回一个新的家的第二天,就知道要让自己有用起来,要帮大人做事,于是一个人跑出去打开水,家务都抢着做。彼时的林涛还不懂他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知道秦明弟弟去哪里,他也要一起,不能放秦明弟弟一个人。

 

林涛原本很怕黑,不愿意一个人睡觉。有了秦明一起,只要他感到有一点点不安,往边上看一眼,就能看到漂亮弟弟安安稳稳地闭着眼睛,睡得又香又甜,他就什么也不害怕了。

 

秦明有时会做噩梦,做噩梦的时候,会喊。林涛想叫他醒过来,又想抱住他,让他不要慌,可等不及他有任何动作,秦明总是会自己醒来,然后下床找水喝。他等秦明回来。他想把所有美好的记忆分享给秦明,他想用自己的热度去暖一双冰凉的手,他想告诉秦明,不要再做噩梦,所有坏事情都过去了,以后他陪着他,所有会发生的,都是好事。可他说不出口。他只有一个怀抱,小小的,没那么暖。

 

念书的时候,秦明喜欢一个人呆着,也不爱说话。有一次课间,林涛听到有两个自己班的同学煞有介事地讨论秦明是不是自闭。他很生气,他不喜欢这些讨论,所以他黏着秦明,所有事情都要两个人一起做。他总是缠着秦明说话,秦明不太应声,可一双眼睛总是亮亮地望着他,只要看到那样的眼睛他就知道秦明一直在认真听着。

 

 

23

林涛知道,秦明对自己的父亲一直很在意。

 

小的时候写作文,人人都写过的题目,《我的理想》。林涛写自己要当刑警,秦明写自己要当法医,都是子承父业。

 

龙番市不算大,秦颂的事情,当年可以说是很有名。秦明念书的时候因为这件事被小朋友们疏远过,林涛觉得很不服气,跟秦明抱怨。秦明反而说他傻。

 

他们念到高中,秦颂的事情一度有过消息,秦明试着去查过,最后还是交给林父查,查下来是八个字:秦颂有罪,证据确凿。林父单独和秦明在书房谈了一下午,出来的时候秦明说:“没事的叔叔,证据就是证据,事实就是事实。不管有没有人知道,真相就是真相。”林父无话。

 

 

24

刑事犯罪侦察系和法医学系都要念刑事诉讼法。

 

“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依据法律认定被告人有罪的,应当做出有罪判决。”“只要遵循了公平合理的程序,法院的裁决结果就是正当的。”老师说这叫程序正义。

 

秦明念书认真,毕业时成绩很好,有机会被分到大城市。

 

林涛问他:“毕业以后怎么打算?”

 

秦明说:“回龙番。”

 

 

25

刚工作那几年,秦明碰到过几个难缠的Shang访群众。尸检报告写得清清楚楚的事情,怎么样也讲不明白。围着秦明的有一个嗓门颇大的老太太,赖在公安局门口不肯走,一哭二闹三上吊。秦明把该解释的都解释了,转身要走,被老太太一把拉住:“你不要学当年你爸的样子。”

 

是还记得陈年旧事的故人。

 

秦明不说话。老太太气焰更胜,拽着秦明给围观群众嚷嚷:“当年他爸受贿渎职,畏罪自杀,你们说说看,这样的人的儿子,谁敢信?”

 

秦明从老太太手里挣出来,转身要走,步子还没迈开,有人冲过来把他拉到自己身后。林涛已经揪住了老太太的领子,巴掌扬在半空中。老太太一点不害怕,中气十足地喊:“Jing Cha打人啦!”料定了林涛不敢打下去。

 

她料错了,林涛敢打的。秦明也知道,于是冷冷地呵林涛的名字。他声音不大,刚刚好够林涛听着。林涛顿住了。就这一愣的功夫,脑门挨了老太太的儿子一板砖。

 

被打了还要写检查,林涛很不服气。

 

局长说:“林涛你揪没揪人领子?”

 

“揪了。”

 

“那就写检查,没得商量。”

 

下了班林涛留下来挑灯夜战自我检讨。秦明也留下来,写信访案件的复查报告,写完了绕到林涛那儿,灯还亮着,那人没走,却也不在老老实实写东西,捧着手机不知道在做什么。秦明靠近了看,才发现是一个打潜水艇的小游戏。林涛两根拇指把左右键按得噼啪想,估计是打来泄愤的。

 

林涛看到他来,也不说话,自顾自接着打。一个键没按准,屏幕上跳出来“YOU LOSE”,他哼一声,总算没有再玩一局,放下了手机。

 

秦明拖一张椅子坐到他对面,问他:“你今天是做什么?”

 

林涛答得飞快,听声音是心里有气的:“打抱不平。”

 

秦明说:“没什么可抱不平的。”

 

“那你给报告作假了?”

 

“没。”

 

“那她凭什么那么说你。”

 

“……”

 

秦明没声音了。林涛抬头看他,才发现他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自己。

 

“你多大了,还以为世上都是讲道理的人?”

 

“他们不信你,你不生气?”

 

“生气。”

 

“没关系我信你。”林涛以为他心里难过了,出言安慰。

 

“我知道,”秦明说,“可是林涛,你不可以。”

 

秦明说:“林涛,你是刑警。”

 

“……”

 

林涛不想和他说话了。

 

 

26

林涛曾以为自己懂秦明。

 

秦明自己头脑聪明,逻辑清晰,讲起话来言简意赅,更多时候觉得事情清楚得连话都不需要讲。这样子一个人,旁人在他面前,多半是茫然的。秦明又不是爱多解释的性子,于是学生时代,林涛总是给别人翻译秦明话里意思的那一个。

 

他曾以为自己懂秦明,基于逻辑、直觉、所有科学和非科学。他有过往如此漫长的一段相处的时光作底气,他知道秦明会念法医、会回龙番,也知道秦明希望他对得起身上这身警服,穿上了就是代表公权力,要讲事实,不能被私人感情牵着走。他懂秦明和痛苦和迷茫,懂他的骄傲和清醒,不管是做那个敲他房门给他安慰的人,还是做那个敲他房门将他逮捕的人,林涛都觉得很好,再好没有了。

 

逮捕秦明那天下大雨。往日在这样的天气里,林涛本来也是要去秦明家的。不同的只是往日只他一个人去,这次是浩浩荡荡一群人。他下令给秦明带上手铐,看到秦明的眼里有肯定,他想那是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默契,让人心酸的默契。他以为那就是全部了。他转开头,又转回来,秦明竟然还在望着他,眼里的肯定还在,只是被更多的苦涩与茫然盖住。他从来没有见过秦明这样的眼神。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不是那么懂秦明。

 

大宝被调来之后,没多久就取代林涛成了秦明的专属“翻译”。她做得很好,比他当初做得还要好,她懂他不了解的专业词汇,碰上案子的时候,有了一个她,警队破案效率突飞猛进。秦明不算好相处,可她来了没多久,两人就可以互相接着话挤兑自己;他也曾发现他们当着自己的面默默交换几个眼神,里面都是他看不懂的东西。

 

她比自己更懂他,林涛觉得这很好。

 

他和秦明两个,年少时曾经很亲密,长大一点,有意无意地慢慢拉开距离,林涛觉得这也正常,没什么不好的,哪一家的兄弟都这样。小的时候妈妈说:“你要照顾秦明弟弟。”他答应了。他自问这些年,也做得不能算差劲。

 

他也没什么大志向。他希望秦明能释怀心里的恨意,从年幼的伤痛里走出来,能过得好。他们两个人能在距离彼此不远的地方,各自成家最好,有心爱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过年的时候,能回家团聚,吃着火锅看电视,各自敬爸妈一杯酒。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么想的,直到他看到秦明的眼睛——苦涩的、茫然的、不知所措的眼睛,好像回到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原本熟悉的世界轰然倒塌,警觉又防备,被逼到绝境还死不认输的,那样的眼神。

 

他感觉到痛。

 

那天秦明被带走之后他没有马上离开,躲在秦明家楼下抽了一支烟。没抽完,队里来电话,说还要审嫌疑人,催他回去。

 

他曾经以为自己改变了秦明,至少他们各自都有成长吧,没有螺旋上升,也起码平面移动,跑出去几百米;却发现兜了一大圈,他们还是回到原点,秦明还是初见那一天那个防备又敏感的孩子,他望着那个孩子的眼睛,在剥夺他自由的瞬间,在接他回家的门口,在质问自己的小姑娘醉倒的宴席上。秦明的眼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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