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川】百年
喜欢一川这个名字,不管是不是本名,不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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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修少年时,一日,师傅领回一个孩子。那孩子又瘦又小,依稀能看出眉眼清秀。丁修正依着师傅的吩咐做着每日的早课,马步扎着,眼珠一转,吹一声口哨惊飞了树梢上的鸟雀,一回头,师傅已领着那孩子走近了。
师傅唤他,他收敛起神色,下一秒又皱起眉眼扮了个鬼脸。那孩子笑起来。
师傅指着他,对那孩子说:“一川,这是你师兄。”
少时的一川性子腼腆,不肯多说话,但爱笑。丁修哄了几日才听他叫一句“师兄”,乐得上树。下来了,又骗着他喊“兄长”。这回一川怎么样都不肯,一板一眼地喊“师兄”“师兄”。
丁修上树是常事。不但上树,还爱掏鸟窝,坏事做绝。师傅责骂,他嬉皮笑脸,问他功夫练了没,他一本正经地摆出架势。一川在一旁瞪着眼睛看着。
丁修让一川同自己一道,一川听话,真的同他一道。烈日底下,两道影子。师傅看见了,喊:“一川过来。”一川直起身来,走两步,又折回来,望着丁修。
丁修收了招式抬腿踢他:“还不快去,师傅喊你呢。”
一川就着丁修的落在他身上的力道慢吞吞地走。
一川一天要喝三顿药,总是咳嗽,小病不断。平日练功,只一川可偷懒,偏偏他乖巧,靠着树荫下站一会儿,又回来。丁修不高兴,踢他屁股,他不声不响,身形晃一晃又稳住,转过头来对着丁修抿一抿嘴,嘴角勾起来。
师兄弟之间,饭堂里抢饭食,就寝处抢枕被。只丁修一个人闹腾得厉害,一川一副温吞样子,声音低低地喊“师兄”。师傅在外头听着声响,里头几个半大的男孩儿,她不方便进,只能扬了声音骂他们。丁修被点名批评,一下没了动静,只是还不肯放松捏着一川被子一角的手,听得师傅的脚步声远了,立刻用力一抽把整条被子弄过来,裹在自己身上。
一川凑过来,像是没发现自己受欺负,一派天真地发问:“师兄不热吗?”
丁修说:“你猜。”
一会儿,看一川困得睁不开眼,还是把被子给他。两个人睡在一处。
丁修翻来覆去睡不着,看一川睡得鼻涕泡都要冒出来,忙推他。
一川半梦半醒,竟然还能在迷糊间对他露出一个笑。
丁修说:“你怎么总是笑?”
一川不说话。
丁修说:“你的嘴是甜的吗?”
一川翻过身,脸对着他,嘴鼓起来。
丁修说:“听说女人的嘴是甜的。”
一川咂咂嘴。
丁修戳他:“喂。”
一川大概是觉得恼,又翻了一个身,拿背对着丁修。
反正一川是不打算理他了,丁修乐得自言自语:“师傅也是女人。”
师傅把老窝安在山里,山中最不知日月,明日复明日。少年一日日长大,到了年纪,该出门历练。
师傅让丁修走,一川留下。
丁修问为什么,师傅说一川还小。第二日,丁修绑了一川跑了。
师兄弟二人走江湖,一个绑着另一个。
一川说:“师兄你不用绑我,我不跑。”
丁修挑了眉毛望着他:“我乐意。”
一川虽被绑着,一点不露怯,字正腔圆地回他师兄话:“可我不乐意。”
丁修一哂:“你被我绑着,我管你乐不乐意。”
一川不说话了。
说是历练,真是历练。用完了带出来的银子,丁修把一川绑了丢在住处,自己出门寻生意。习武的莽汉,能做的无非那几件事。
丁修跑完了一单生意,坐在河边洗自己的刀,抹了刃上的血迹,一回头,就看到了一川——手上的绳子已经解了。
丁修撇了撇嘴角算是打招呼。
一川皱着眉头问他:“师兄,你就愿做别人的刀吗?”
“怎么不愿”,丁修转过身去,干脆丢了刀,拖了衣服,跳进河里把自己一起洗了,“为了活命,只怕不够利呢。”
丁修有言:“银子是好东西,谁说不爱,那都他妈是骗子。”
在外的生活艰苦。住过破庙,偷过馒头,有时通宵赶路,了结了一桩生意,累到来不及寻地方,就滚在芦苇荡里。可也过过好日子,手头偶尔宽裕些,丁修拍板往那十丈软红处去,一川面子薄,跟在他后头。
终于也知道女人的嘴是甜的,身子是软的。知道酒是好物,穿肠而过,便不知愁。大醉,醒过来,身旁总还有一人。趁着酒意,便什么事情都可拿出来聊一聊,清醒时不肯讲的,仿佛也可以讲了。
一川问有没有想过回去,丁修摇头。丁修问外头的日子可好过,一川不回答,又喝一口,隔日便病倒,酒肆里白躺了一周。丁修笑话他。
他们不是能挑生意的人,生意挑他们。有劫富济贫的好事,也有丧尽天良的坏事,丁修接生意,一川跟着。
乱世里,杀人哪里需要缘故呢。一川问过一回,便不再问。灭口的活计不常有,碰上了,丁修走在前头,动作利落,嘴边还带着笑。
血腥气里走出来,一川说:“师兄,我们是什么人呢?”
丁修不理他。
一川自己答了:“贼人。”
丁修拍他脑袋,收了刀,喊他:“小贼。”
“嗳。”一川应声。
两个人都笑。
一川总爱提往后的日子。丁修不理他,说他女人心思。嘴上占尽了便宜,还不够,绕着一川转一圈,轻浮地打趣他:“身板也像女人。”
一川受了辱,涨红了脸面。
丁修还记着先前的事,说:“往后什么往后,往后还不是我们是兄弟两个。有生意时做生意,这世道,只会有磨钝了的刀,哪会有做尽了的生意呢?”
一川不回话。
丁修接着胡说:“还想着过日子?倒也不是不能过,我们俩凑一对恩爱夫妻,听说用后头滋味也不赖……”
他话说一半,一川拔刀对着他,他还不收敛,摆出怪下流的手势。刀顶到脖子上,才玩笑一般揭过去,嘴上仍不肯吃亏,念叨着:“师兄还能怕你不成……”
这以后丁修常把夫妻之事挂在嘴边,且言之凿凿,有理有据。二人在外,生意是丁修接,衣食住行是一川打点,丁修的袍子破了,一川理所当然地接过去缝补,且要数落他不管账不知柴米油盐的金贵。
一川面子薄,爱不好意思,丁修于是总逗他,总要逗到他耳朵尖都泛出红晕来,才肯罢手。
丁修同一川说过很多事,他自然不是算命先生,胜在眼力准,心思通达,倒也能说中不少。不过有一件是他说错了。往后的日子,还真不是他们兄弟两个。
师门遇难的消息传过来,他们尚在一桩生意里。丁修掩了画册,看一川怔怔地望着他,只说:“到头了。”
一川说:“那日师傅叫你走……”
丁修打断他的话:“叫我们。”
一川还是做完了手头的活。他在半夜走,丁修当日当着他的面灌下酒,他走时,丁修睡得人事不知。
丁修以为自己会梦到过去的事,竟没梦着。日子长了,连梦都做得少,借了酒精的安眠沉到见不了底。
也曾有过真正不知愁的岁月。他和一川两个,亲密如真的兄弟那般长在一起,天晴日好时捉弄草间的蚱蜢,大雨倾盆时踩对方一身的泥水,多好的年岁。他找一川不着,绕着山乱转,终于见着了,才发现师傅也在,喁喁细语,眉目温柔。直到看师傅开始比招式,他才匆忙转身。
丁修叼着草叶晃远,吹不成曲的调子,逗得列着队的小师妹都分了心。
丁修放一川跑了,又开始日日打听一川;打听到了消息,又不去寻,无聊得很,他自得其乐。
一川一个人跑了许多地方,不接生意,劫富济贫,帮落难的小姐,给幼童买糖人,直到京城才停下来,一停就是几个月。
丁修打听到这儿暗自发笑,他这个师弟,还念想着过寻常日子。他趁他不在时寻到他的落脚处,细细打量过一遍,不着痕迹地跑了。
一川不愿做贼人,却也做不成良民。
丁修找着了那个锦衣卫,得了一川的下落,从此纠缠他。
一川是什么样的人呢?眉目和软,腼腆温柔,连扮狠都是端方正气的样子,手上沾满了血,居然还留一点天真无邪的意思。
丁修没来由地缠上他,他也不计较。次次都说着是最后一次,丁修再来,捏着他的把柄折辱他,拿他调笑,他也能忍气吞声地一退再退,无奈的样子,偏偏腰挺得直,不像是要低头的样子。
他随着世情揉捻他,摧折他,也无奈,也不忿,也满面倦怠,碌碌于世,可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那么充满生气的样子,丁修移不开眼睛。
丁修不放过他。隔三差五寻他麻烦,在他不设防的时候落到他面前,开口问他要三五两银子,听他唤自己一句“师兄”。
他挺想问问一川,何以他们三人能成为兄弟?何以自己同他不能?明明往后该是他们二人,纵然不是,也该是各自为生,百年后奈何桥头见,何以一川就能同旁的人相依为命?
他不要放过他。
早些年他们师兄弟二人一同出游,总是丁修更招女人们喜欢。他的一川师弟,太温吞,太容易害羞,一个眼神就要低头,何况甜言蜜语。
这样的一川,也有了想方设法逗女孩子开心的时候。
丁修很得意,逮着机会了就要明着暗着讽一川两句。动口不够,还要动手挑一川的下巴:“怎么急着走,怕你的小姑娘等?”
一川居然脸红。丁修也记得他被自己逗得耳尖通红的模样。
他留一川在原地,拿着刚诈来的钱财去买酒喝。酒很好,菜很好,姑娘很好。他神清气爽地上了大街,日头也很好,早市已经开了,有起早的孩童排着队买新奇万物,他把手里的银钱分给他们:“给家里的弟弟妹妹买些好的。”
他想着自己今日要做什么,要寻一个人,要喝一壶酒,还要再去堵一次一川,看他措手不及的样子。
他不要放过他,只要他日日堵着他,日日纠缠他,未尝不是另一种长长久久。未尝不是另一种往后。
那日是他倒数第三次见到一川。
丁修发现自己记不得一川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曾经想得很好,他和一川,他们也不必相依为命,不能一起活着,总也能一起死,分了同一碗孟婆汤,来世说不定能成一对真兄弟。
可他总是在关键的地方出错,一川先走了,他要等上许多年,等这漫长的生命过去,才能同他走上同一段路。他总忍不住想,他嘱咐过一川要等等自己吗?一川总是很听他的话,若是听到了,总也会等他。
他们一道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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