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扁和阿灯

总是爬墙 别关注。

【林秦】同类

 

 

那年他念小学二年级。有一天好朋友秦明突然没来上课,又过了几天,秦明又回来了。那是很普通的一天,放学之后他们照老样子在班级门口排成几列,林涛等着秦明站到自己身边,秦明没来,另一个小姑娘补了秦明空出来的位置。林涛拉着小姑娘的手走完了从班级门口到校门,又从校门到街口的那段路。妈妈在挂着“机动车禁止通行”那块牌子的围栏后面等他,有人喊“解散”,于是他松开小姑娘的手跑过去。他爬上自行车后座,因为在想着心事漏掉了几句对话,妈妈问他怎么了,他含糊着没回答。大概是从那一天开始秦明成了他的秘密,尽管这个开始连他自己也有一半处于懵懂的一无所知。

 

第二天课间他去问秦明。秦明一板一眼地给作业纸打格子,头也没抬地回他话:“我以后放学走另一个方向。”

 

既然他们的全部友谊建立在放学从班级门口到街口的那短短的一段路上,林涛也没有什么可追问的。他照例在课上给书本上的伟人们添点无伤大雅的装饰品,在课间把自己的作品给前座的小女孩献宝,在对方表示不屑一顾的时候扯人家的辫子。女孩子笑着用手指戳戳再前面一排的秦明让他评理——是啊秦明那时候可比他矮上很多,大概有那么五六公分吧,那可是相当多了——秦明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没理。

 

两周前的秦明还会为这事发笑呢。

 

几天之后他和秦明有一次独处。那是一节活动课,大概有半个年级都挤在同一片水泥场地上,闹极了也乱极了。秦明神奇地找到了一个没什么人的角落,几乎听不到大操场上传来的声音,更神奇的是林涛不知怎么就到了他身边。

 

他们边上是一片花坛,草都枯得差不多了,倒是还剩了那么几朵没精打采的花。秦明手里的碎砖块肯定是从里面捡的,他正拿着它在水泥地上划着什么,发出的声音让林涛起鸡皮疙瘩。秦明自己肯定也不会愉快到哪里去。

 

林涛说:“你最近挺怪的。”

 

秦明还在水泥地上忙活,林涛这会儿能确定他是在画些什么了。秦明说:“发生了些事。”

 

林涛点点头。有一会儿他们没再说话,然后秦明画完了,那是一个人的形状——一个平摊在水泥地上的人,这么形容的话多少有点吓人——秦明跪在那个人形旁边,影子覆盖在那上面,覆盖了一部分。

 

林涛伸手去拉他,他没拒绝。于是他们离开了那个角落。一周之后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活动课,林涛回到这个角落,秦明不在,他的作品倒是还在水泥地上,被加了几笔。林涛个人认为那是代表一大堆血之类的意思,挺合理的。又一周,砖头留下的痕迹不见了,水泥地还是水泥地,人迹罕至的角落还是人迹罕至,没什么小朋友来这转悠。

 

他们两个总是能找到机会说些悄悄话,这大概有林涛单方面热情的因素在,不过秦明也没表现出任何排斥,毕竟有些时候还是他主动开口的。这些对话有的发生在去食堂的路上,有的发生在体育课,有的发生在走廊里擦身而过的瞬间,不过最多的还是在午休时候的操场上,总是一个有太阳的好天气,他和秦明隔着一些距离并排坐着,被晒得很暖和。秦明说他现在住在孤儿院,林涛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秦明说他搬了好几次家,林涛问他害怕吗,秦明没说话,幅度很小地摇头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林涛想这大概不算是一个回答。

 

他给秦明买过牛奶、汽水和棒冰,也许是为了让秦明愿意在午休时候陪着他来晒大太阳,也许是因为秦明太瘦了,他想总得看着有些东西被喂进秦明嘴里。妈妈让他带来学校的他不爱吃的水果也都给秦明,多半是苹果。他在太阳底下,花五分钟的时间,看秦明小口小口地吃掉它们。

 

秦明吃东西的时候像个小姑娘。这话他也没找着机会跟秦明说。

 

秦明说的东西大多超出一点林涛的认知,还很抽象,起码是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很抽象吧,所以林涛在知道哲学家这个行当之前就觉得秦明可以去当个哲学家。在秦明讲完他对人生意义的困惑之后轮到林涛开口,他还能说什么呢,他说的多半是“我昨晚打碎杯子被我爸骂了”之类的东西。秦明听得很认真,会点头,还会发出必要的声音,就好像他们在完成一次重要的情报交换。有一阵子秦明迷上了看小说,他们陷入沉默的时候林涛会让他讲讲小说里都说了什么。林涛不太喜欢沉默,就算是舒适的沉默也不喜欢,原谅他吧他还在被允许可以幼稚地要求满足自己全部喜好的年龄。于是秦明讲大概是他自己概括的故事梗概。林涛觉得小说这种东西也就那样吧,平淡乏味得很,毫无起伏,也不知道秦明喜欢它们些什么。好在林涛总还是有些拿得出手的恶作剧可以讲,挺好笑的,但秦明只是偶尔笑。在那些很偶尔的时候,林涛得承认秦明笑起来还是挺可爱的。

 

很奇怪的是,在林涛和秦明花了大量的时间交换没什么营养的对话的背景下,大部分人都不认为他们是朋友。他们快毕业的时候——是啊从小学毕业也是毕业——有女孩子想要递同学录给秦明,不敢,林涛说他可以帮忙,女孩子说你们根本不熟吧。“根本就不是一类人。”女孩子的朋友补充。林涛没什么可反驳的。

 

十二三岁的秦明已经是一个冰山美人了,也别嫌这个说法恶俗吧,当年也就流行这种说法了。林涛给冰山美人写了张小纸条,秦明收了,回了个好。后来他们果然去念不同的中学,也像林涛在纸条上写的,保持联系。

 

一周一次他们在自己或对方放学后的校园里碰面,坐在某段空旷的台阶上说话。秦明开始说些不那么抽象的事情,林涛觉得这是进步,思想品德课本一早就教育同学们要脚踏实地。

 

“孤儿院,”秦明说,“里面有一些不会说话,有一些听不见,有一些看不见,有一些不能走路,还有一些畸形,大部分都是这样的。没人提抛弃之类的话,这反而挺奇怪的,就像是你刻意回避某个字眼,太刻意了。也有身体没什么缺陷的小孩,他们进来的时候都很小,大部分很早就被领养了,只有很少的几个剩下来。我觉得自己和他们不太一样。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自己和你们也不太一样。”

 

“林涛你知道吗,医院其实是很吵的地方,你不知道也没关系,最好不知道。有很多声音,但是又太安静了,安静得吓人,我觉得是因为她不说话的关系,她就躺在床上,不说话。她看起来那么伤心,我很想怪她,但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倒像是她在怪我。她为什么要怪我呢?”

 

“那天下很大的雨。我跪在他身边,大概哭得很惨,求他醒过来,可是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雨,很冷。他没有醒过来。我总是觉得他们在怪我,或者是怪我就让事情尘封过去,或者是怪我长大得太慢,我也在怪他们,没有比他们更不负责任的父母了。我不相信自杀这回事,也不相信有人能难过得死掉,可我不敢去想。我害怕了,我怕真相是我以为的那样,又怕真相不是我以为的那样。”

 

秦明长篇大论的时候林涛不太去打断他,也不太回应。秦明不是那种慷慨激昂类型的演讲者,他讲话语气挺平淡的,听多了还有点乏味。一般人们不用这种方式和朋友讲话,不过林涛也没什么问题,毕竟没人定义他们是朋友。一般人们也不这么讲话,林涛觉得秦明如果不想当哲学家的话,大概可以考虑戏剧行业。他这么建议过秦明,没得到什么回应。

 

他们早早学会了喝酒,没人说话的时候林涛会把酒推过去。天冷的时候他们喝得更多些,为了避免在冷风里发抖而早早散场。秦明不爱说再见,不挥手,不回头。所以林涛还是更愿意做先转身的那一个,让秦明看他的背影,他会朝后面招招手,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也想问秦明自己告别的姿态是不是看起来特别潇洒的那一款,如果他能找到机会的话。

 

有许多话是他不会对秦明说的。学校里的小团体啊,无聊的混混头目啊,好看的女孩子啊,好看的对他示好的女孩子啊。他偶尔会聊到解不开的题,很烦的数学老师,秦明会表示附和,在这些时刻林涛反而觉得吊诡,当秦明附和的时候,他也没能觉得他们处在同样的现实里。秦明总说他们不是一类人,林涛没什么异议,虽然他偶尔也想问秦明怎样才能算是一类人。秦明把谁划入自己的领地范围内了呢?他好像就只是孤零零地对抗全世界,要是让林涛清醒点的话他该攻击秦明自我意识过剩,但林涛不清醒,所以他只是想问秦明,怎么样才可以让他们两个人站到一个牢笼里?

 

林涛在成长过程中抛掉过很多朋友。说抛掉也许过分了,就只是普通的离散吧,总之过了有一段时间,他身边再没有一个熟人知道秦明的存在。如果说一开始是无意识的话,林涛越来越刻意地把秦明变成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秘密,虽然他仍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原因。秦明的存在本身是特别的,但林涛不特别,他能做的只有把和秦明的联系变得特别,这样或许在林涛的世界里,他们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牢笼。而林涛不想打开它。

 

他们聊到过性。这很正常,他们是青少年,青少年聊性很正常。秦明没看过岛国动作片,林涛和朋友一起看过,感想丰富。林涛问秦明:“亲过女孩子嘛?”想也知道答案是没有。秦明反问,林涛给了个否定的答案,秦明看起来不太信的样子。林涛借酒壮胆:“我能亲你吗?”秦明没回答。意料之内的反应,林涛也不怎么失望,站起来,上了一个台阶接着把啤酒往肚子里灌。天黑了,整个学校没剩下几盏灯,和鬼片的距离可能也就差一只鬼了。林涛把瓶子放下,下巴上突然一片湿热,然后蹭到了嘴角。是秦明,站在比他低一级的台阶上,艰难地踮着脚,看起来意图明显地在吻他。林涛觉得自己见了鬼。

 

高一那一年林涛全家搬去另一个城市,走之前去和秦明道别。他也没想过会有狗血的“拜托留下来你走了我怎么办”之类的戏码,但秦明的反应可以说是刷新了“冷淡”这个词新的下限。他们躲在秦明学校办公楼的厕所隔间里,真是个告别的绝妙场所,还是秦明选的,因为林涛没忍住翘了课跑过来告诉他这个消息。

 

秦明等林涛讲完,说:“我知道了。”没有表达任何保持联系的意愿,没问林涛要联系方式,没给林涛留联系方式。

 

林涛觉得自己应该伤心的,但他还在试图回忆秦明生涩地蹭自己嘴角的画面是不是欲求不满带来的性幻想,再加上时间地点环境氛围等等一系列因素的影响,他所能做出的唯一试图使告别不那么冷冰冰的努力是把秦明困在自己和门之间问他:“你知道我有时候会在洗澡的时候,在浴室,想着你摸自己吗?”

 

秦明反手拉开隔间门走了。

 

他们再一次对上话是林涛给秦明打过去。孤儿院的电话,林涛在网上找的,辗转了好几个人才递到秦明手里。高二那年的暑假,林涛说“过两天要回来一趟”,秦明说好。林涛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没想到秦明在那头问:“哪一天?我来火车站接你。”

 

他不知道秦明说的“来接你”是在火车站等一天。他的车是晚上到,秦明就站在出站口,背挺得直直的。他随口问一句“等了多久”,秦明轻描淡写地答“一天”。林涛想这不应该啊,他记得自己告诉秦明大概的时间,却也没再问什么,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搞不懂秦明。

 

秦明边走边问他:“住哪?”

 

林涛说:“就原来的老房子。”

 

秦明说:“能不能陪我在外面呆一晚?”

 

林涛问他:“你不用回去?”

 

秦明平淡地解释:“逃一晚没事。”

 

于是林涛随他。

 

一开始在KFC,一人一大瓶可乐喝完之后跑了,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啤酒,坐在市民广场的喷泉旁边喝。后半夜秦明拉着他走,走到一片陌生的小区,秦明说那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他们走到一栋居民楼底下,挺破败的,大半夜里还有几分吓人。

 

林涛问秦明:“要上去吗?”

 

秦明想了想说不用了。

 

他们在楼底的台阶上并排坐下。林涛说:“你该挑个白天来。”

 

秦明说:“这和白天晚上没有关系。”

 

秦明说:“我很怕。”

 

林涛没问他怕什么,他们在台阶上度过了剩下的半夜,把剩下的酒喝完。

 

林涛一天之后离开,秦明说要去送他,结果买了一张票和他一起上了火车。他们俩面对面坐着,隔着一张小桌子,都不靠窗。靠窗的座位坐着一个老阿姨,滔滔不绝地跟对面的中年男人讲她一个邻居把老房子拆了改建一个三层的别墅另一个邻居建了四层她自己又打算建几层——“那几颗橘子树可以不要了,瓜架子也要改地方,要腾地方出来的呀,你知道我们家前面那一户,哎哟喂还在房顶上插个旗子,好玩不好玩。”

 

中年男人掏出来两副扑克,问谁要玩牌,老阿姨应了,林涛应了,秦明不玩,三缺一。阿姨喊了一声,隔壁又过来一个大学生样子的人。林涛招呼秦明坐到自己身边,分了半个座位给他。打最简单的斗地主,一边玩一边闲聊。老阿姨说自己去城里儿子家住一段,估计住不了多久又要回来,还是不习惯。中年男人说他去工作,大学生模样的青年果然是大学生。有人问林涛:“你们呢?”

 

林涛丢了一个K,笑笑说:“我们是兄弟。”

 

又说:“他是我弟弟。我高中去另一个城市念,带他去看看我学校。”

 

秦明凑近了看他的牌,一点没有要反驳的意思,随他信口胡说。林涛索性放大胆了编:“妈妈做饭很好吃……对,爸爸是公务员,经常加班,是常常不在家……我从小就让着我弟,谁让他从小就长得可爱,招人疼……爸妈更宠他,他小嘛。”

 

老阿姨说:“你们爸妈倒也放心让两个小子自己出来。”

 

林涛伸手揽过秦明:“没事的,我看着他呢。”

 

火车很快到站,总共也没打几局,最后算了算,是林涛和大学生两个人输。林涛还是挺高兴的,招呼秦明下火车,老阿姨要他们注意安全,说是兄弟两个都长得好,要当心小姑娘,天晓得是什么逻辑。秦明一出站就要往售票处走,说要去买回去的票。林涛随他,听秦明说要最近的那一班,也随他。

 

秦明说:“我就送你到这了吧。”

 

林涛点点头。他想这趟火车太快了,距离太近了,可又太远了。秦明长高了不少,亲他的侧脸已经不需要踮脚。林涛觉得他应该对秦明说些什么,说“别怕”或是别的什么。他只是没有办法开口。

 

秦明说:“再见。”

 

他冲林涛挥了挥手,另一只手拿着一瓶刚开封的矿泉水,转身朝站台走。是正午,太阳很好,火车站的大厅里熙熙攘攘,送别的人那么多。秦明朝前走,背影很快难以辨别,消失在人海里。消失在光影里。

 

 

END

 

 

 

 

没分段,可能有错字病句,等清醒了回头来改。

脑子现在是坏的,以后再写儿童文学我就是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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